【山間行草】
假如二十世紀只能有一本書留下來,出版於一九四九年的《一九八四》, 極可能是很多知識分子的首選。
原因無他,沒有一本書比《一九八四》更顯示對極權本質的洞燭力,並且準確地預言了二十世紀後半葉這個世界一一現形的政治樣貌。而一個好的文學「預言家」,不只告訴你什麼事不可避免,他告訴你的是,因為什麼樣的人性,事情才那樣發生。也因此,好好讀過《一九八四》的人,極可能一生豁免了對野心家或極權者的盲從輕信。
《一九八四》的作者是Eric Blair,George Orwell是他的筆名。一九○三年的六月二十五日,歐威爾生在當時英屬的印度。《一九八四》出版幾個月後歐威爾就因肺病去世,得年僅四十七歲;那年即將發生的世界大事酖酖中國大陸變為極權共產國家,歐威爾並未及親身看到。但變為極權國家後所發生的事,卻一一在他預言中可以印證。
《一九八四》把世界分成大洋國(Oceania)、東方國(Eastasia)和歐羅國(Eurasia)三大集團,三者有時為敵有時言好,但每一個改變(或統治者要人民相信的「改變」),都會牽涉到無數檔案資料如假包換的改寫;被打下來的政敵,政績改成罪狀、光榮的舊照片上影像憑空消失,當然也屬此類。故事主角溫斯頓(Winston Smith)所處的國度是在顯然以英國為藍圖的大洋國內,他的工作單位叫「真理部」(Minitrue),負責的便是不斷細心竄改歷史資料的工作。大洋國在二次大戰的殘局中經過革命奪權,如今是一個階級森嚴、每個人的言行都被裝在牆上的遠距監視器所管控的國家。沒人見過的最高當局「老大哥」(Big Brother)的大海報無所不在,提醒每個人: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酖酖老大哥正看著你!而思想言行有偏差的人,必然在一連串的酷刑洗腦後被重新改造。大洋國的教條是,「戰爭就是和平、無知就是力量、自由就是奴役」,極權者的目標是使人永遠樂於指非為是。如果《一九八四》幫助我們瓦解極權的障眼法,歐威爾對政治語言的模稜與可操控性的觀察和破解,應居首功。
在我們有機會回顧二十世紀時,會發現每一個統治權力,不同程度地在印證《一九八四》的世界,極權程度越高的,相似度也越高:史大林時期的俄國,人民公社或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大陸……一再以真實的人間煉獄,對照歐威爾驚人的人性寓言。
然而,極權不自今日始,或者應該說,「集權」不自今日始,但「極權」酖酖全面的人性控制,要到二十世紀才成為可能。歐威爾在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三年間曾在英國廣播公司(BBC)工作,留下過一段他自己製作的節目錄音,內容很有趣,是他虛擬地訪問比他早生兩百三十年的《格列佛遊記》作者史威夫特(Jonathan Swift, 1667-1745)。《格列佛遊記》是歐威爾嘗自述在八歲第一次讀到,以後就每年都要重讀、對他影響最大的書。這個「訪問」中有一小段這樣的對話:
歐威爾:從您的時代以後,出現了一種叫做「極權主義」的東西。
史威夫特:是新東西麼?
歐威爾:嚴格來說不算新東西。只是,現代武器和新的視訊方式才讓它真能做到了。
視訊技術的發展對政治操控的影響,是歐威爾另一個深刻的觀察,也對進入二十一世紀,視訊技術驚人進展的此時,提供了他第二層有力的警告。
隨著時代的改變,「極權」的定義會改寫,歐威爾觀察到的人性,才是最深沉、構成任何極權的終極基礎的成分,也是這部分,使《一九八四》有著永恆的預言性。我們看到痛恨極權,在日日竄改史料的工作中偷偷夢想推翻「老大哥」的溫斯頓,卻努力把他的竄改工作做得天衣無縫,盡善盡美,因為那是他的創造本能唯一能發揮的場合:其結果,痛恨極權的人成為極權的最佳共犯!而以為可托以心腹,共商謀反大計的朋友,最後竟然是以友誼為餌,引他曝光的人。溫斯頓在無窮盡的酷刑洗腦之後,最後背叛了情人,間接也宣告了極權者的全面勝利。
不錯,歐威爾是悲觀的,他沒料到的是,因為他的悲觀的預言,《一九八四》出版半個多世紀來,成為對抗極權迷思的最重要文學利器。如果有人還迷信野心家,他第一本要讀的書就是《一九八四》!
【2005/06/15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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